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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搞魔 无节操

江湖夜雨十年灯(全文)

(一)

“何事如此好笑,说来与我听听”追命从院墙外翻身落下,径直坐到了院中人对面的石凳上,没有公务缠身的追三爷最中意这里,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里有天下无双的美酒,还有倾心相交的知己。

“略商,你来了”答话的人并未惊慌,显然已是习惯了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洒脱劲儿。“来尝尝这酒,今儿刚从那梨树底下取出来,我知道你馋这个”

方才他便是对着这酒坛子无缘无故发笑,追命不懂。

追命知道这书呆子与酒搭边全是为了继承老父遗志,虽然千杯不醉,偶尔也让自己缠的没辙对酌几杯,事实上是并不好杯中物的,现今却又对了个未开封的酒坛子发笑,不过追命却没有再问,人生在世,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

“哈,知我者,书呆也”追命伸手接了酒,拆了封,喝了一大口,赞叹“还是书呆你厉害,酿的酒我最喜欢。”

陈三六只是笑,显然心情极好,他本来就生的白嫩,如今这月光映衬之下,就更显得脱俗。

“哎,我说书呆,如今这神侯府越发不好混喽,世叔又扣我银子,大师兄二师兄看我笑话就算了,连冷师弟都奚落我,平时和他说话都不搭理我,亏我还是他师兄呢”追命说的是愤愤不平,抬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略商,神候扣你俸禄,自然是你又闯了祸。哪次稳重些就好了。”陈三六认认真真地答。

“书呆子,连你也不向着我”追命有些赌气,一直拿在手里的酒坛重重放在石桌上。他直觉觉得这书呆子应该是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的。

“这酒便送给你,回头再起一坛新的,你孝敬你世叔”陈三六看他发脾气,慌了手脚,想着哄他开心。

“书呆,世叔他们都不爱酒,这两坛都是我的”书呆子总是这样和和气气的,除非“书呆你请我喝酒,这花送你”追命挑眉邪笑,手里拿着的是翻墙进来时候顺手折下的梨花。

“三六,三六可是男儿,莫要笑话三六”陈三六果然懵了,连连摆手,脸一直红到耳根。

“有何不可”追命单手托腮一本正经的憋着笑,“冰雪肌肤香韵细,书呆,我认识的人里,唯你与大师兄当得起”

“略商怎的爱开这样的玩笑,三六堂堂七尺男儿 ”

“果然称你”追命没等陈三六说完,站了起来,弯腰将花别在陈三六腰间。

这书生人是呆,模样真是越发精致了。

“走了,下次来喝另一坛酒”追命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转身,挥了挥手,便作再见。

追命真像一阵风,随性自在,无拘无束。

陈三六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石凳太凉月色太冷,一个人的小院儿寂寥空旷。

他抬头瞥了一眼院子角落的梨树,叹了一声“都怪你。”收拾了酒坛子,摘下了腰间的梨花,进了屋,关了门,把梨花放在了床头。

屋不大,不合他天下第一酒庄老板的身份,却格外的合他的意。本来也是有笔墨纸砚,有书桌,有床便够了,何况这里离神侯府很近。

人人都道酒庄老板陈三六攀附权贵,年年都亲自跟着进贡的御酒一同赴京,连娘都劝他莫要与官府多来往,可他只是一心赴一个约。

“书呆,来日方长,我还要回京复命,不能久留,京城有的是好玩儿的,若你能来,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好不自在。”少年人神采飞扬,眼里多的是恣意快活,看上一眼就无端生出无限向往。

“就听略商的”陈三六点了点头,像模像样了学江湖人拱了拱手。

“哈哈哈,一言为定”这书呆总让追命觉得有趣,他是个商人身上却未染铜臭,明明是个死心眼儿的还意外地有几分豪气。

自此,年复一年,陈三六从追三爷巡街的小跟班成了追三爷的远道而来喝酒的小友,直到他终于在京师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开了酒楼,娘留恋故土,他只身一人住在这深巷里的小宅子,看京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顺便等一个人来喝酒。

 

(二)

 

“陈掌柜,家里的猫又找不见啦。”

 

搭话的是欢喜居的老板,这家铺子,别的不卖只卖包子。老板看上去面相特别凶恶,卖的包子却是京城里一绝。刚开张那阵儿无人问津,老百姓见了都要躲着走。追命从外地办完案子回来巡街的时候打这儿一过,闻着香味儿就坐下来了。

 

“老板,这包子可够香的啊,给我来一屉。”

 

那时候欢喜居还是路边摊儿,追命向来没什么捕头的样子,一边笑嘻嘻的搭话,一边自己摆了凳子就坐下来等。老板是初来乍到,也认不出这就是响当当的神侯府的追三爷,再加上生意确实不好,也就没怎么搭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忙活。

 

追命也不恼“哎,你这包子是不是有讲究啊,要不这么香,还不用排队呢”

 

“你不怕我?”老板到是给追命气乐了。

 

“有什么好怕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脸上这烧伤,寻常人摊上了,命都丢了,我来你这儿也算沾沾喜气”追命接了老板递的包子,吃的津津有味。

 

“说的好,今儿这顿算我请客官您了,您算是帮我开了个张”老板面恶,人还算热情,临了临了还想让追命再拿几屉走。追命也没多推辞,只是拿了包子,分给周围的人吃。追命从来是笑呵呵的,街上熟人也多,不一会儿也就分完了。那以后老板的生意便越来越兴隆,后来老板生意做大了,求追命给题个字,追命哪里会题字,变带了来京城找他的陈三六来,只说请陈三六吃包子,接着赖着要陈三六给写牌匾。

 

老板给陈三六讲了这来龙去脉以后,陈三六直接给写了欢喜居,老板把陈三六和追命一并当成了贵人,只要两人来了,就一定有位置给留着。

 

“恩,又丢了。”陈三六客客气气答话。

 

“陈掌柜真是活菩萨,对只猫心肠都这么好,还亲自来找。包子您拿好,仔细着点儿别让猫抓着,这畜生可不通人性”老板接了小二手里的包子,亲手给陈三六递了,忍不住多嘱咐了两句。

 

“好”陈三六应和着,一手提着包子,一手又紧了紧手里的梯子,有些费力地抬着头沿着街道慢吞吞的走。

 

走了好一会儿,陈三六才停下来,把梯子竖过来,摆在一户人家屋顶的墙根下。包子揣怀里,深深的吸一口气,开始慢慢的爬。

 

“快拉我一把”陈三六生来惧高,这会儿只是心一横不往下看罢了,抓着梯子的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伸手的人正是追命。追命的手很凉,此刻在屋顶呆的久了,身上都带着冷意。酒应该是越喝越暖的,可追命确是越喝越冷的。

 

“王老头儿死了,一家子全都死了,一个都没剩下”追命口中的王老头儿,陈三六也知道,是追命在官场上除了他世叔和师兄弟们为数不多的几个欣赏的人之一。追命平时提及他,总说他天天板着脸,所以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老头儿,但论其为人确实是清廉又刚正不阿的。

 

“他给我写了信,说他终于找到了那蔡京老儿贪污的罪状,可现在三十几口全都死了”追命的愤怒很平静,他只是冷冷地喝酒,冷冷地说。

 

“包子是刚买的,热的”陈三六从怀里掏出包子,打开包在外面的油纸,双手捧着给一旁的追命。追命怔了半晌接过了包子,陈三六轻轻地拍了拍手。“略商,生死有命”

 

“呵,读圣贤书的人果然一样,大师兄和你到可以成为知己了”

 

“略商,人活一世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王大人为国尽忠也算是,也算是死得其所罢”

 

“什么为国尽忠,他是给蔡京老儿害死的。别说那些漂亮话儿,你看看这京城,这京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哪个吵着说要人命了”

 

“略商”

 

“崔略商贱命一条,不敢奢望什么一己之力求天下太平,只想求个问心无愧”追命说到这里,方才惊觉自己有些激动,只是也拉不下脸来,盯着包子发呆。

 

“略商可曾有过后悔”

 

“未曾,但”

 

“王大人和略商是一类人。欢喜居的老板因为略商,日子过得真的欢喜。”陈三六平时和追命相处,总是追命说,陈三六默默地听,此刻身份调转,追命只想这书呆今天怎的这般厉害,可却是真的畅快!

 

“书呆,且看着罢,总有一日,那蔡京老儿要跪下来叫我追三爷爷!”追命边往嘴里塞着包子边恨恨的说,眼睛亮的惊人。包子还是温的,追命吃完用袖子一抹嘴,站了起来。“走吧,书呆,我带你下去,咱俩巡街去。”

 

“我回酒楼,今儿的账本还没对。”

 

“那就去酒楼那儿巡街,都顺路都顺路。”

 

京城的街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追命拿着梯子轻轻快快地走,陈三六在一旁跟着,原路回去,自然还是要路过欢喜居。

 

“我就说今儿早上听喜鹊叫呢,三爷,陈掌柜的猫你给找着了?”

 

“啊,找着了,那猫恋家自己回来了。”

 

“陈掌柜您这可新鲜,猫还有恋家的,得嘞,我就一问,不耽误您俩正事儿。”

 

“他说什么猫?”追命听的是一头雾水。

 

“哦,走丢了的大猫,行了,到了。”陈三六心虚,不想多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转身进了酒楼。

 

“这书呆今儿脾气怎么这么大。”追命嘟囔着,挠挠头,接着巡街了。

 

(三)

 

追命一回神侯府,就瞧见了无情正指挥金剑银剑在院子里晒书。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他刚因为王老头儿的事儿和无情赌气,这会儿想明白了,多少有点抹不开面儿。

 

正准备开溜,就听见无情开了口“回来了。”无情的嗓音偏柔,是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声音,平时说话声音不大语速也慢,拿追命的话说就是像个娘们似的。但是无情只要开了口,就没人敢无视他。因为他是无情。是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的无情。

 

“是啊,这不巡街嘛,巡街。”追命干笑了几声,抓了抓头,心里明镜儿的,书呆来劝自己多半是从无情这里得的信儿,无情虽叫无情,师兄弟几个却是他心思最细。

 

“哦,巡街”无情眼皮也没抬一下,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倒是追命先沉不住气“师兄,是我错了,你饶我这一回罢”

 

无情这才抬眼看他“数你莽撞”追命也没敢吭声,听着教训。

 

“世叔有事找你,进去罢”追命这才松了口气,脚步轻快的往里走。

 

“这月的俸禄,扣了”果然大师兄没这么好说话,追命当即苦了一张俊脸,垂头丧气的去领命了。

 

“书呆,看你平时慢条斯理的,这次倒是快,亏了三爷的马好才追得上”追命手一勒缰绳,停了马,拦住了风尘仆仆的在赶路的陈三六。

 

“略商有事?”陈三六读了老罗的信,就紧着交代了酒楼的事,收拾了个小包袱独自一个人动身回好酒乡。老罗素来稳重,这次自然是大事。酒庄的秘方,被一个叫做偷儿的惯偷儿给盯上了。

 

这位偷儿,是贼里的高手,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怪人。他只偷别人最看重的东西,倘若主人家最看重的是自家的夜壶,他便只拿夜壶,对主人家里的金银珠宝都视而不见,而且从未失过手。要说贼,一般是不招惹官家的,偏生这位偷儿,生冷不忌,惹得高官要员巨商富贾一个个恨的咬牙切齿,重金悬赏要他的踪迹。算得上是神侯府数得上数的要缉拿的要犯。这次留了字条,说是半月后来拿秘方,由不得陈三六不急。

 

走了有小半天了,没料到追命也来了。他人老实,见追命追得辛苦,倒真有几分不好意思。

 

“书呆”追命调转了马的方向“世叔命我去查那偷儿,咱俩一道”

 

“那就多谢略商了”听说追命要同去,陈三六稍稍安心。

 

“你这书呆,文文弱弱的胆儿还挺大,自己一个人就动身了,也不怕遇到强人。”追命骑得马倒是匹好马,可陈三六不会骑马,骑的是头小黑驴,追命也就放慢了速度,边走还能边说会儿话。

 

“略商说的是”陈三六听了消息本来是心里没有底,现在追命来了,他便安下心来。偷儿向来守时,说是半月定是半月,依着现在的速度,十天他们便能赶到好酒乡,也就和着追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解闷。

 

过不多时,就路过了一个茶寮,原本二人不想多做停留,想在天黑之前到客栈,却被一阵吵闹声引了过去。

 

“嘿呀,我说老不死的,会不会说话,说大爷命不好,今儿大爷非要你把这字给大爷吞了”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大个子正揪着一位老者的衣领破口大骂。

 

“测字,测得是吉凶祸福,有吉便有凶,有祸便有福,小老儿只是如实测字,不敢信口开河”

 

“书呆,这测字的忒不会说话了,反正也是赚钱,就说点儿吉祥话呗”追命看陈三六看向茶寮,小声说到。却见陈三六翻身下了小毛驴,走到了喧闹声中心,拿了桌上的纸,看了看,说到“老先生说的没错,不过是这字挑得不好,这位仁兄再写一个,保不准就时来运转”

 

“行,爷就再写一个,说得不好,你和那老不死的一块儿吞”大个子松了老者衣领提笔写了个字。

 

“劳烦再写一个”陈三六看过字,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不能说啊不能说”

 

那骂人的大个子接过纸,又写了一个字,如此陈三六左一个不能说右一个再想想反复了三四次

 

“耍我”大个子手握成拳眼看就要动手,陈三六一推跟着下了马笑嘻嘻的旁观的追命,躲追命后边儿,只探了个脑袋,说“仁兄莫冲动啊,仁兄写字歪歪斜斜说话不干不净,想必是霉字当头,再不赶紧走人,恐怕有血光之灾”

 

追命单手接住了男子打过来的拳头,暗暗用劲儿,面不改色道“这书呆测字可准,还不走?”

 

“这就走,这就走”追命用劲儿越来越大,凭这大个子怎么动弹,也是无用,口里哎呦哎呦的叫着灰溜溜的讨了饶,追命才松了手。

 

“老先生,没事吧”陈三六伸手要扶。

 

“小兄弟心善,哪像这位官爷,开始光顾在一旁看笑话”老头儿一边捋胡子,一边摇头“世风日下呦,人心不古呦”又突然凑到陈三六面前“小老儿从不拖欠人情,就多嘴提醒一句”轻微眯了眯眼,刻意压低了嗓音“小心夜里”,说完这句便没了后文,拿了写了测字的牌子,起身就走。

 

“老先生,等等”陈三六还想问清楚,追命就一把抓了他的手腕,往回拉·“好了,他会算,你还会算呢,早我不知道你有这本事,要早知道,便让你给我也测个字了”

 

“算命算命,算的不就是命,到时候我就测个命字”

 

“略商休要取笑三六”

 

“是佩服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书呆子脸皮薄学识又深,比那帮眼高于顶的穷酸书生不知道好多少倍,心肠又好,追三爷边想忍不住得意起来,小爷交朋友的眼光就是好,这叫做什么来的,英雄惜英雄。

 

耽搁了时辰,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两人才到客栈,要了仅剩的一间房准备歇息。

 

追命自幼习武,当了捕快以后长年奔波,抓贼的时候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这会儿只是闭着眼躺在床的外侧想着抓贼的事儿。而陈三六赶了一天的路确是累极了,沾了枕头就睡了。

 

可苦了追命,陈三六平日里斯斯文文的,睡相却不太好,闭着眼睛就开始打拳,追命被他左踹一脚右打一下的,索性对起招来,开始是左躲一下,又躲一下,奈何陈三六实在是没什么章法,追命被他打中了好几次,急了以后干脆整个人压住他,追三爷觉得制住个书生比抓贼还累,趁着陈三六没再挣扎,就着这个扭麻花一样的姿势,刚要睡,就觉察出来,不对劲儿。

 

让那位老先生说准了,这夜里果然不太平。

 

门外有人。

 

 

(四)

追命不信命。

幼时他父母双双亡故被街里的孩童追着骂是没人要的野种。起初只是咬着牙偷偷的抹眼泪,还算有几分功夫的酒鬼父亲留给他的除了一身的伤也就只有这啰里啰嗦的家规,“不得欺凌弱小”就是其中一条。后来想着自己要当大英雄不屑和一帮半大小子计较,让人笑话,便很有几分英雄气概的吐上一口唾沫,老神在在的说:“小爷命硬,小心克死你们,边儿玩儿去。”

但那时他确是半分不信命的。

后来闹了饥荒,有爹有娘的孩子都不知道饿死多少,何况是他这天生天养的。也就离了乡,美其名曰仗剑出游,其实穷的连剑都买不起,所谓仗剑,不过是捡了个长短粗细正合适的木棍儿,饿的脚步虚浮的时候好歹有个拐杖,不至于像那帮笑话过自己的细皮嫩肉的小子一样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所幸饿死之前遇上了和他一样有大志向游历四方的大和尚带了他来京城。

再之后他追随了诸葛正我,得了捕快的差事,从崔略商成了追命,他便更加不信,“哈,追三命硬,由得老天折腾。”

所以眼下,门口有人,他也不会相信自己是遇见了个活神仙,必然是什么人在捣鬼。

呵,老神仙还用迷烟呢,真够下作。追命默默闭了气,动了动手,从压着陈三六的胳膊,变成了掩着陈三六的口鼻。

不多会儿就有人进来了,追命暗笑,果然是他。或者说,是她更合适。

来人鬼鬼祟祟的走向了床边,小声的说了声“喂”追命没动,这人便放下心来,沿着床边坐下,追命心想,这姑娘倒是不见外,表面仍是不动声色,那边的陈三六也不知道是吸进去了点儿迷烟还是睡得很好,也没什么动静。

“还神捕呢,原来是个草包。白费了我的药。”说完还伸手捏了捏追命的脸,捏完了还拍了拍,絮叨着“干正事儿干正事儿”,然后开始在追命身上摸索起来。

此时此刻,追命很想跳起来大喝一声“淫贼!住手!”但是想想大师兄说自己莽撞的样子,还是忍了下来。倒要看看她玩儿什么把戏。直到这姑娘停了手,追命也明了她想要找什么了。

“怎么不在呢,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贴身带在身上,没道理啊”

“是啊,反正是草包会不会干脆放在包袱里了”

“恩,有道理,不过”

“啊!!!!!!!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借着月光,追命看清了这位小姑娘,此刻她穿着夜行衣,还算清秀,不配上这么惊慌的表情或许会更好看,当然了,不做贼的话,可以称的上一句美人。

“如果你说醒来。大概是跟着你来的家伙在我屋顶散步的时候。怎么样,不准备说实话吗。那帮家伙人可不少”追命单手撑着头,侧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和和气气的和这小姑娘打着商量。

“你先告诉我,东西放哪儿了”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还挺有见识,这临危不乱的。追命伸手一指陈三六,意思是在他那儿。那东西是重要,追命却不是很在乎。见了陈三六的时候,就丢给陈三六收着,反正陈三六比自己仔细。

小姑娘此刻才变了脸色,无语了小一会儿,带点儿尴尬的开口“你和他,不会真的是那种关系吧”

“哈哈哈哈哈哈”追命大笑着坐了起来,这会儿脸上的笑倒是实心实意的“他是我好友,小妮子别乱想。说说看,你布了这么个局,为了什么”

追命生的英俊,因为练武的缘故,目光也比寻常人锐利,要是一般的小姑娘叫他这么盯着,早就春心萌动,胆子大的会忍不住上去搭话,胆子小的也要含情脉脉的抛个媚眼过去,能视而不见的,大抵只有两种女子,心里有人的,或是心里有事儿的。眼前这一位,面带犹疑的,显然是后者。

“你不说,我来猜猜。那壮汉欺负你,你摔了,他比你还紧张呢。你扮成个老者,却留着过分细嫩的手不遮掩。第一次见面就开口叫我官爷,还出言挑衅。甚至留下一句指向不明的话,生怕别人不知你可疑”

“你到底是想偷我这不值钱的腰牌,还是想引他们到这里来”追命一皱眉,收了笑容“或者你两样都想?”

若说之前,这小姑娘的举动都在追命意料之中,可她下一个动作,却直接让追命变了脸色。

(五)

若说之前,这小姑娘的举动都在追命意料之中,可她下一个动作,却直接让追命变了脸色。

只看这小姑娘收了先前的活泼劲儿,退后一步,直接跪了下来,带着点儿哭腔喊道“求三爷救命”。追命生平最怕的便是书生和女人,前者说不过,后者打不得,现下看来,一个躺在自己身后,一个跪在自己面前,简直让追命不得不挠头“哎哎哎,你别跪啊,有话好说,回头那书呆要是醒了,说我欺负女人,你三爷一世英名全毁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扶,身子一往前倾,却发现自己衣服的一角还压在陈三六衣服底下,只得又坐了回去,示意对方起来说话。

追命在接这个任务的时候,心里就有准备,对方是什么样的高手。他以轻功见长,若论追踪自然是不会怯场,可眼下还没到好酒乡,就惹上了这许多的事端。追命心里也是暗自懊恼,这书呆平时看上去不声不响的,摊上的麻烦倒是不小。追命见过的事情多了,让他追到腿肚子抽筋口吐白沫的犯人也不是没有,可这捉贼变成了救贼倒是头一遭。

姑娘叫阿七,是偷儿的养女,算是追命的同乡。五岁的时候,和追命一样,也赶上了那场要人命的饥荒,不过她是个女孩儿家,又不像追命还会几手工夫,有把子力气。半夜里爹妈带着她和弟弟逃荒,一觉醒过来,她就再也没见过家里人了。遇见偷儿的时候,她已经在荒山里独自活了两天。偷儿是她两天里见的第一个活人,可她却希望偷儿是个死的,换她的活路。偷儿不是什么好人,看见她的时候却乐了“还头一回看见有人惦记我东西呢”偷儿把手里咬了一口的干粮递给了眼睛死盯着干粮的阿七,阿七伸手接了,一阵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盯着偷儿手里的那份儿。偷儿伸手一模阿七的头,阿七生怕他反悔,只顾着吃没顾着躲“你这女娃娃,眼神可凶,像我,有点儿意思,以后就跟着我吧。”从此阿七就多了一个阿爹。偷儿只教她如何活着,不教她怎么偷东西,每次出发前,都会给她留一锭保命的银子,得手回来了就用这锭银子给她买上些小玩意儿。可是这一次,偷儿留下了银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爷,我阿爹早在一年前就失踪了。如今我追着阿爹的消息辗转来到这里,却一直被人追杀。我想阿爹怕是偷了什么不该偷的,他们找不到阿爹,便打主意打到我身上。如今,我不求你救我的命,只求三爷救救我阿爹。到时候,阿爹有什么罪过,我来抵罪,肯定让三爷交差。”

“这么说,这次来拿酒的秘方的,不是你阿爹?”

“若真如我所想,阿爹被人追杀,哪里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偷东西,躲都还来不及,阿爹若是还有一点儿力气,也会来找我,要我逃命的。”阿七的情绪平复的很快,或者说,阿七的情绪早就被磨得所剩无几。追命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吧,一切等到了好酒乡再做商议”就算是默认愿意帮忙了。
等到阿七离开,屋子里又陷入到了开始时的安静,然而已经是两种心境。

“都听见了”追命听出陈三六的呼吸已经不似先前平稳“你好心帮人,别人却未必要你来救”眼看着天快亮了,追命就抱着臂半靠在床头“说不准,你的麻烦是谁引来的”追命决定好好给这个过分单纯的书呆子一个教训,他之所以没当场揭穿,一是不想惹麻烦,二就是,想让陈三六明白,这世道,这人心。

“阿七姑娘是有苦衷的,不过,略商,你不信她”追命借着一点淡淡的光,看着陈三六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最后又落在唇上轻轻摩挲,这是陈三六说话思考时的习惯。
“我信我自己”追命从不想和陈三六撒谎。
“略商,找到偷儿以后,你会直接带他回神侯府复命”陈三六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追命却莫名觉得如坐针毡。这一段同路,陈三六早晚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追命,追命并不是不知道陈三六眼睛里的艳羡,只是他们只算得上是半吊子的知己,他没见过陈三六谈生意,陈三六也没见过他查案。只得苦笑一声“是”
陈三六翻过身朝里躺着,让出了压在身子下的衣服,留下追命望着那一处温暖的褶皱微微出神。
“我都明白的,江湖有江湖的道义,大宋有大宋的律法。”
“我还知道,正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三六虽然见识少,好人坏人还是能分辨的”
“傻子”追命再度平躺到床上,伸手盖住了陈三六因为赌气瞪圆了的眼睛,弯了弯嘴角“再睡一会儿,明天赶路”
“好”
“别再胡乱踢人了”
“我没……”
“没看见这床让你折腾的多乱吗”
“睡,睡吧”
“恩”

次日三人按约定一道出发,为免再横生枝节,加紧赶路,比预计的日子还要提前两日到达了好酒乡。此刻的好酒乡不复往日的宁静就像是煮沸前的水,等着追命三人的到来再添上最后一把柴。

 

(六)

 

三人一到好酒乡,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好酒乡地方不大,刘家又是数一数二的富户,离约定的日子越近,大家就越是紧张,若是他们早几天来还可以听见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谈论刘家的事情,可是现在倒是出奇的安静了,就像是某种仪式进行的前一刻,屏息以待的那种安静。

 

追命没去县衙,而是直接和陈三六、阿七一同去了刘府。他直觉,这一桩莫名的案子的答案就在刘府。案子由刘家酒庄的秘方而起,可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与秘方无关了,又或许连秘方都是一个幌子。是谁布置了这一切,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是什么,刘家到底藏着什么呢?追杀阿七的人想从阿七那里得到什么?能当上四大名捕,追命自然不是脑筋转的慢,他只是懒得去想,有多智近乎妖的无情在,又何必去伤神呢?可如今无情不在,这麻烦很有可能烧到自家的书呆身上,追命自然是格外上心。

 

“这确是我阿爹的字迹”阿七拿着老罗递过来的偷儿留下的字条仔细分辨,此刻三人都在刘府的大堂,大堂的柱子上还留有飞镖带着字条射进来是留下的痕迹,追命与陈三六坐在阿七对面,老罗则站在陈三六身后。

 

“这么说这字条真的是阿七姑娘的爹留下的?”陈三六开口说道。

 

“不会的”阿七打断了陈三六的话“我阿爹只我一个亲人在世,若是还有余力偷东西,定会先想法子报个平安给我”

 

“莫不是有人仿造?”陈三六顺着思路往下接话。

 

“很有可能”追命没待阿七开口,插话进来“按神侯府卷宗的记载,偷儿以往犯案留下的期限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没有过半月的先例。”

 

“还有一件事很怪”阿七皱着眉,显得很是费解“这字确是我阿爹的没错,可这是我阿爹的右手字,我阿爹在外面多是用左手。我小时候问过阿爹,阿爹只开玩笑说,贼不偷偷摸摸的就不叫贼了。”

 

“也就是说,你阿爹这习惯别人知道的很少,写这字条的人知道你阿爹藏得很深的右手字体,却不知他的习惯”追命轻轻点头“这倒是条线索,或许是与你阿爹相熟的人”

 

“我从未见过阿爹的朋友”阿七答道。

 

“那么经常出入你家的,除了你和你阿爹还有些什么人”追命接着追问。

 

“阿爹向来谨慎”阿七的语气非常坚定。追命不了解偷儿,只得接着想办法,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了说话声,大家都陷入到了思考。倒是一直没出声的老罗打破了僵局“追捕头,阿七姑娘一路辛苦了,为了刘家的案子奔波忙碌,实在是感激不尽,这里已经备下了酒席,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耽误了吃饭不是”

“对对对”陈三六见他二人说案情自己实在插不上嘴,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这会儿这些气恼又都换做羞愧了“还是老罗想得周到,我竟忘了,在这里要赔个不是”追命虽然聊着案子,可还是觉出了陈三六的情绪变化,心里只觉这书呆子实在是白纸一张,心里什么也藏不住,老实又有趣的紧。

 

“略商,叫你尝尝刚酿出新品种的酒”陈三六站起身来,说起自家酒,眼睛都有些发亮“阿七姑娘若是能喝酒,也可以尝尝,这酒不醉人的”

 

吃过饭,已是傍晚,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七日,追命依着以往的习惯和陈三六坐在院子里,只是石凳已经不是京城里的石凳,话题也不再是追命身边的趣闻,追命心里想着案子,两人一时倒找不到话来讲。

 

“略商,这新酒你可喜欢”还是陈三六先开了口。

 

“恩”追命随口应着

 

“太好了”陈三六露出了这些日子最如释重负的笑“我一路上就担心略商你不喜欢,这酒对身体很好,多喝也无妨”

 

“你这一路心事重重竟然是为了这个。可真是……”

 

“有略商在,案子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酒庄掌柜,自然是担心酒多一些。”陈三六对追命脸上的惊讶表情颇为得意,笑的弧度越来越大,往日月光一映照只觉得他清清冷冷的有些不似凡间的距离感,这时候却是月光都因为他多了几分暖意。

 

追命一时有些晃神,陈三六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想起自己刚认识陈三六的时候,陈三六看他酒不离手,还曾劝过他喝酒伤身,他随口回了自己身上早是落下了病根的,喝酒都喝不死,可见酒是最无辜的,陈三六竟然记到现在,想着用酒给他调理身体,还顾及着他的口味。追命只觉得,这酒喝了这么多年,是头一次,喉咙里的热辣滋味直接就暖到了心里。

 

“书呆,我……”天不怕地不怕快人快语的追三爷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语塞,他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觉得若是什么也不说,心里头不畅快。这书呆笑的也忒好看了。追命支支吾吾地不说话,陈三六却也不问,由着他瞧着自己,两人就脸对脸的一个只是笑,一个呆呆地瞧,往日里的角色掉了个个儿。直到陈三六抵不住夜里的寒意打了个冷颤,追命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边起身边说“不早了,明儿再想”

 

“好”陈三六跟着起了身,搓了搓手,如往日一般想看着追命走,可追命站在原地没有动,两人一时间又是齐齐愣住了。

 

“呃,书呆,那个什么……我就是想说……明早见”说完追三爷就想抽自己,这都什么和什么,带点尴尬的转身就走。

 

“哦,好”陈三六看着追命逃也似的进了屋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微凉的手心带来了一阵酥麻的感觉,冷的热的,醉的醒的,他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了。

 

就放肆一回,反正酒不醉人人自醉。

 

(七)

 

有人醉着就有人醒着,这世道从不乏过分清醒不愿醉着的人,毕竟江湖险恶,可能有人一直在暗处等你闭眼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追命一听见从别院传来的惊叫声,就明白自己等到了时机,这帮跟着阿七的人终于动了手了。一切都如预想的一样,若说哪里不对,大抵就是,这帮人袭击错了人。

 

追命几乎是呼吸之间就到了别院,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黑衣人向屋内射出飞镖,飞镖快,追命更快,他几乎与飞镖同时到了近前,一手就接住了射过来的飞镖。这种飞镖追命认得,是子母镖,每次发出两枚,接飞镖的人常常因为漏接了一枚而送命。追命接住的这枚正是老罗接丢的那枚。

 

这帮黑衣人似乎并不恋战,看见追命来了就有秩序的撤离,追命也没有去追,倒是老罗像是不解气似的朝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丢了一镖,没有射中。院子里的响动引来了众人。陈三六和阿七算是同时赶到,陈三六急的只穿了里衣,赤着脚就跑到了别院。

 

“娘!”陈三六推门进屋,就看见陈映竹倒在桌边,连忙一把扶起母亲“老罗,快,快去请个大夫来”屋外的追命知道里面出了事,也跟着进了屋,追命拿了火折子,点了灯,桌上有正在缝的衣服,蜡烛被利物削下去了一节,留下了平滑的切口。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枚暗器,他又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血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拍了拍正拉着陈映竹的手自责不已的陈三六。

 

大夫来得很快,带着被老罗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不满,搭着陈夫人的脉,眼睛半闭不睁的,半晌才抻着嗓子说“无妨,无妨。只是受了点惊,近几日又有些劳累,这才晕倒的。吃上几剂药,调理调理安安神就是”陈三六点了点头,道了谢,老罗送大夫出去,照着方子抓药。

 

“老夫人遇到袭击的时候应该是正在缝衣服,对方没想伤人,只是用暗器射灭了蜡烛,想给屋内人一个警告”说到这里,追命冷眼看着一直站在门边的阿七,说“你还不打算拿出来吗?”

阿七没说话也没抬头,拳头攥的紧紧地,追命觉得这种力度,她的指甲应该已经划伤了她的手。然而追命没打算就这么了了,这一次仅仅只是对方的一个警告。

 

“陈夫人怕你闷陪你住在别院,现在因你受了惊,老罗功夫不弱,也险些替你送了命,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阿七终究是抬了头。到底是个丫头,眼中隐隐有泪“我没想害人”

 

“那东西到了你手里,只有害人的份,到了神侯府,才能救人”

 

“好,东西给你。条件是找到我阿爹的时候,你放我阿爹一马。”

 

“我只能答应你,放他一次”

 

阿七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这一次不像上一次的随口一说,而是双方均衡手中筹码的考量,阿七明白,这已经是追命的底线。阿七解了自己的腰带,递给追命,张了张嘴,又看向了老夫人的方向,最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了。

 

追命摸索着腰带,稍微用力,拿出里面藏得信封拆开一看,挑了挑眉。果然,纸上记载的正是王大人要交给追命是蔡京收受贿赂的证据。用的是老戏子们之间用的暗语,幸亏追命颠沛流离过一阵儿,这才识得。

 

“对不起。”

 

“略商,这不怪你。”陈三六没看追命,仍是呆呆拉着娘亲的手。

 

“我不是大意,我早知会有人来袭击,是我想利用黑衣人的行动敲打阿七。”偷儿按阿七说的时间,失踪后出现的第一条消息,不是在刘家酒庄,而是在王大人的官邸。这也是诸葛神侯把这案子交给追命的原因,就算是神候不交给追命,怕是他也要偷着去。而阿七的突然出现,黑衣人的一路追杀,让追命有理由相信,她应该是追着消息去,然后“拿”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东西,多半就是那份害了王老头儿性命的证据。

 

“书呆,你骂我罢,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讲义气”追命看着陈三六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得揪心,早就不复刚刚逼问阿七的时候的冷静。

 

“夜很深了,休息吧”

 

“书……唉”只是短短一夜,追命失语了两次。

 

等老罗端着煎好的药回来,房间里就只有陈三六和刚才转醒的陈映竹,陈三六接过药碗刚想喂药,老夫人推开了碗,一把抓住了陈三六的手腕,险些碰洒了药。

 

“三六啊,你跟娘说,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娘早说过,生意场上的人不厚道,你听娘说做生意亏点儿没关系,别得罪人”老夫人担忧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没有,娘,三六一向听娘的话”陈三六不想让自家娘亲看见自己微红的眼圈,向幼时一样倚在了娘亲怀里。陈映竹只是一下一下摸着陈三六的头发。

 

“娘”陈三六闷闷的声音传来“你和孩儿说过,书里面什么都有。可有一事,孩儿翻阅许多书籍,却始终搞不清楚。活到这个年纪,孩儿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能要什么。孩儿任性妄为,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自然愿意承受果报,却连累娘因孩儿受苦”陈三六早就不是当年懦弱胆小的书生,当了酒庄掌柜以后,顺着心意,一路追着追命的步子走,可到底是漂泊在外,说到最后,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

 

“娘的傻孩子,你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娘的三六长大了,娘只希望他一辈子都欢欢喜喜的。”

 

“孩儿答应娘,一旦弄清楚,就留下来,陪伴娘亲。”

 

“吃药吧,娘,孩儿喂你,小心烫”

直到灯熄,陈三六也没再出来。直到天亮,屋顶上的人也没等来熟悉的梯子。

 

屋内屋外横了寥寥几片瓦,书生与侠客隔着落落一阵风。

 

(八)

 

幼年时期的追命,会的是打人和躲人。小追命从小就觉得自己是要当大侠的人,碰见那些拽的和什么似的就知道欺负小丫头片子的小子,自然是要揍上一顿的。揍完一顿之后让他老子知道,自然也是要挨一顿打的。大侠的屁股也是会疼的,久而久之便和亲爹玩起了躲猫猫,逼急了撒丫子就跑,大约这轻功也是小时候跑多了练出来的。

 

成年以后的追命,会的是杀人和救人。遇见好人要救,遇见坏人就杀,不好不坏的人交给无情师兄,无情要是不管,就去问世叔。

 

天生直肠子的追命,偏偏没有学过,怎么哄人。案子是要办,书呆更是要哄。追命在经历了一晚上在屋顶上吹冷风,却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的时候,决定破天荒的私事在前一回。那书呆还是眉眼弯弯的时候最好看。

 

“书呆子能喜欢什么东西呢?笔墨纸砚?”“不好不好,那书呆那么大个酒庄怎么会缺笔墨纸砚”“不买笔墨纸砚的话,吃的他不挑,恩,酒也不能买,书,书我也不懂”

 

在好酒乡的街头,追三爷觉得自己面临了生平最大的难题,他这么一边嘀咕着,一边来来回回的挑挑拣拣看看已有一个时辰了。擅长追踪识人的追三爷自信此刻他已经能认得出这街上所有卖东西的商贩,可他还是没能想得出该买些什么东西。

 

第一个方案,送礼,失败。

 

现在追命正在默默的打量陈三六骑的那头小黑驴。这驴也是随着主人了,看上去温温和和,眼睛大大的还有点呆,一直慢慢悠悠的走,要是催急了,倔脾气犯起来,你躺在地上让它骑都没有用,就是立住不动。且这小黑驴只听陈三六的话。如果自己教会书呆子骑马,到时候自家的追星就有伴儿了,也省的那马见了别家小母马就屁颠屁颠往上凑。追命兴冲冲地跑去选了马,连马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踏月,和自家追星刚好般配,可追命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幅画面:官道,书生和一匹骏马,忽然那马不知因了什么发了疯,书生在马背上颠簸着上不得下不得的样子。追三爷眯了眯眼睛。

 

第二个方案,教骑马,失败。

 

选马的地方离了刘家宅就挺远,逛街市就是一上午,选马又是一下午,追命越发焦躁起来,有点儿恨恨的停下来,碾着脚下的石子。

 

“年轻人,是不是惹自家媳妇儿生气啦”说看话的是个摆着豆腐摊的老婆婆,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不,不是媳妇儿”追命连连摆手,那书呆听不得别人说他好看,他见过有衣着华贵的公子千方百计的想讨那书呆子欢心,结果说了一句“女子也生不出这么好的容貌来”就被书呆抄起长条凳给赶了出去。这要是再和媳妇儿之类的沾上边,他恐怕一辈子也别想书呆再搭理自己了。

 

“怎么会不是媳妇儿,老婆子年纪大了,人可还没糊涂。我一生气,我家老头子就是这样的,错不了,错不了”

 

追命看着这老婆婆这把年纪提起自家老伴儿的甜蜜样子,忍不住想到陈三六老的头发都白了会是什么样子,想想皱纹和那人一生气就要鼓起的包子脸搭配在一起,忍不住大笑出声。

 

“看看看,这笑得。我明白了,这是还没成亲哪,是心上人对吧。还没成亲小伙子就敢惹姑娘生气呦,不好,不好”

 

“跟您说,不是姑娘,真不是”

 

“不是姑娘?你糟蹋人家身子还不娶人家?你这小伙子样貌挺好,咋恁坏呢”

 

“不是。”追命觉得自己根本解释不清,干脆就不解释了“老人家,我惹他生气了,您说,怎么哄”

 

“你这小伙子不厚道,老婆子不教。”

 

“我对他的心”追命原想编个瞎话,却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迷茫,他听见自己说“我对他的心,别的不说,老人家,我对他的心,可昭日月”

 

“你又和人家胡说些啥,给你买的簪子你咋不戴”来的人应该就是老婆婆口中的老头子了。“我家老婆子一看见漂亮小伙就要搭话,改不过来喽,咋样,来份豆腐花?”

 

“好”追命没再追问,他隐约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手里拿着豆腐花,学着陈三六平时的样子,慢慢的走。

 

“心上人,心上人,心上人”嘴里一路念叨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刘宅。

 

“心上人”一抬头,就看见了在门口张望着等自己的陈三六。

 

“豆腐花”追命伸手一递,陈三六一愣,接了过来,也没说话,和追命一起进了刘宅,追命留在院子里,陈三六去取了勺子。

 

“一个勺子?”

 

“不是买给我的吗”

 

“啊,对”

 

一时间只有陈三六吸溜吸溜的吃豆腐花的声音。

 

“好酒乡挺有意思,大家都挺热情,哎,你知道不,马场还有大狗呢,我看见了,可凶了”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京城小院儿梨花树下饮酒的日子,一个讲,有时候讲江湖趣闻,有时候也讲些市井小事儿,一个就静静的听,听到精彩的地方会大笑出声。

 

“其实我想说的话,不是这些”追命咬咬牙,看向陈三六,“我今天碰见了一个老婆婆,很老很老了,她家老头子还知道给她买簪子带,还一起推车卖豆腐花”

 

追命看向那人没染过半分市侩的眉眼,看向那人没沾过血腥的双手,继而又看向看那人等他的时候斜靠在门口石狮子时蹭上了些许浮灰的白袍,眉间添了细浅的褶皱复又舒展,他语落时微不可闻,似是漫不经心又像是一声叹息。

 

“等老了,咱俩做邻居。到时候我可要常向你讨酒喝。”

 

平静的就好像刚才的心绪翻腾都是醉话和呓语。

 

他最后看见的是白衫人眼中星辰碎落。

 

“好。人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

 

豆腐花放冷了果然不好吃。

 

年轻的侠客看着空落落的院墙,独自一人立在院子里吃完了跑了一天买来的豆腐花。

 

 

(九)

 

追命从神侯府得到的任务,与其说是抓到偷儿,倒不如说是诸葛神侯一早想到王大人全家被害和这位偷儿有着密切的关联。整个神侯府,只有追命和他有交情。说到底,找到从王大人手里消失的证据,这案子对神侯府来说就便算是破了。现在的追命只需带着阿七和证据,回京城复命。

 

可他心中总有解不开的疑惑,为什么是在好酒乡,为什么是在刘家酒庄,蔡京手下的黑衣人,偷儿和偷儿的养女阿七,还有被灭了门的王大人,陈三六好端端的做生意,怎么会卷入到这场纷争中来。

 

他有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不走。他还没帮阿七找到爹,还没替自家好友的母亲狠狠地提溜着一个黑衣人过来,狠狠的报个仇,还有追星的伴儿,他曾取了名字叫踏月的小马,不给陈三六骑,他也想带回去。

 

可他心底有一个不可说的理由,逼得他必须要走,最好即刻启程返京,把这个想法揉碎了吞下去,做他潇洒自在的追命。

 

侠客从江湖入了庙堂,是侠客;侠客不想看见脏污,却是一辈子都做不成侠客了。

他可以做一个为了破案子欺骗孤女的坏人,也可以做一个用逃避断了自己念想的痴人,却不能不做一个侠客梦。

 

追命准备向陈三六辞行,这一别,恐怕就是一个人上路了。

 

陈三六当然是在别院照料母亲,他是极孝顺乖巧的孩子。追命越走近别院,就觉得脚步越是沉重。

 

“追三爷也不敢进?”这是看见追命在院里走了几个来回的阿七。“我是因为不敢看因我受伤的陈老夫人,三爷又是为了哪一个?”阿七学着追命逼问她时的样子,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还一步一步的凑近追命,似乎是想从追命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追命顺势一路后退直到被逼到了柱边,手边都能蹭到老罗用还击黑衣人时留下的印子。

 

“略商,阿七你们在做什么?”听见陈三六的声音,两人才察觉出,他二人现在姿势诡异,连忙弹开。

 

“没什么,疯丫头发疯而已”

 

“别听他说,是有人心里有鬼”阿七对陈三六不似对追命一般的拘谨,许是初见时陈三六“救”了她的缘故,她对陈三六印象极好,也就更加愧而不敢见陈三六的母亲。

 

“那我也要瞧瞧”这样随着丫头胡闹的陈三六,追命还没有见过,陈三六凑到近前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京城里的浅淡的梨花香,背在身后的手就更加无措,抓住了身后的柱子,在那道痕迹上摩挲。摸着摸着,突然变了脸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追命沉声开口“阿七,你进屋去”陈三六目光转向追命走过来后让出来的痕迹,已是了然,哑声说“阿七姑娘,劳烦你暂且替我照顾娘”阿七看着这两人的古怪气氛,听了话进了陈映竹的屋。

 

“略商,去我的院子吧,这里种不了梨树,论雅致是差了些,可是底下埋得酒,到未必比不上京城”追命看着这个言笑晏晏的陈三六,倒像是第一次见他一般。

 

“那飞镖痕迹的深浅形状和大堂里的一模一样,你……”

 

“飞镖都是老罗出手痕迹自然是一样的”陈三六的语气平静无波,似平常一样,又似乎比过往还要更加淡然,追命只能看见他正在挖酒坛子的背影。

 

“为什么?”

 

“我爹欠阿七的爹一个人情。他找上我的时候,一开始我不知他的身份,替他在京城找了个极隐秘的住所”

 

“这话是阿七要听的,我问,为什么?”

 

“他一开始只以为自己是在为江湖组织办事,后来才发现,这里面还扯上了官家。想抽手,下场只有死了。他自己也清楚,才找上的我,不想连累自家闺女。有一次他半月未归,我就知道,他死了”陈三六似乎是挖到了,他取出一个酒坛子,拍了拍土,递给追命。

 

酒坛子开封以后,里面装的,居然是一些手记。

 

“他是个谨慎惯了的人,什么也不能和别人说,倒不如写下来,自己讲给自己听。他要我照顾阿七,却没想到自己死的这么早,来不及告诉我怎么找阿七。我翻了这些手记,那字条是我仿着他写的,我确实不知他会用两手字”

 

追命没有翻,他早知陈三六博学却不知他的博学有朝一日会拿来欺骗自己,正如他从来不知陈三六是个这么多话的人。陈三六则又转身蹲下去角落里继续挖。

 

“组织的幕后人是蔡大人,日子是一种信号。三日的意思是地方官员告知组织来拿想要献给蔡京的贿款,五日则是标识蔡京想要的东西,偷的到变偷偷不到便抢,他做的是后者”

 

“为什么”

 

“有了他的消息阿七自然会来,十五日是为了拖住那个组织。略商,这是最好的法子,你可以利用这一次打击蔡京,我也可以找到阿七”比刚刚还长的时间,陈三六又挖出了一个酒坛子给追命。

 

追命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开封,陈三六苦笑一下,摇摇头,开了封,酒香四溢。

“这是我在你我二人初识是就埋下的离别酒,时候还是短了些。”

 

“我祝略商,早日除得蔡京,天下人皆知我好友是大英雄大侠客,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自是事事遂心愿”说罢,直接就着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再递回给追命。

追命结果,静默半晌,开口道一句承你吉言,一仰脖,一饮而尽。

 

追命走了,依旧是潇潇洒洒的背影。

 

追命走的那天,是一个人。阿七留在了刘家,认了陈三六做干哥哥,她想仔细的读一读自己阿爹的手记,再看一看阿爹这般谨慎的人最后也信得过的人。

 

然而追命却朝着暗处拱了拱手,像是还当初白衫人有模有样的拱手一礼一样,道了一句珍重,便绝尘而去。

 

他走后良久,陈三六才悠悠的说“阿七,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驴子是追不上马的,自然也追不上苍鹰。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今日才懂。”

 

“你是今日方才信了”

 

“小阿七长大了。起风了,回家吧。”

 

书生带着娇俏的少女走过自己熟悉的大街小巷,想着侠客为自己挑挑拣拣一天买来的一碗豆腐花,想着自己为他酿过的许许多多不同的酒,想起这里不能种的梨花树。

 

终于是推开了自己的院门“娘,孩儿回来了”

 

自此,书生明了自己大抵真的要做这小小乡镇上的掌柜,嘴上不再是满口的之乎者也,也鲜少提及那些村野之民听也听不懂的漂亮话儿。

 

只一日陪着客人喝多了酒,又逢着一场秋雨,踉踉跄跄的走着,一时没留神跌了跤,牵着驴子的阿七来接他,隐约听见满身泥泞的掌柜在她耳边咕哝过一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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